2010年11月18日，广水市第一人民医院患有精神病的药检师高红卫，在办公室服砒霜中毒身亡。

妻子叶秀霞觉得丈夫的死亡，医院有责任，应属工伤。但广水和随州两级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认为，高红卫的死属于自杀，不予认定为工伤。

为此，叶秀霞将广水市人社局告上广水市法院。法院审理认为，高红卫属精神病患者，没有自杀的故意，且医院对剧毒危险物品砒霜疏于管理，对高的死亡存在过错，要求被告重新作出认定。

然而，今年4月10日，广水市人社局依旧作出不予工伤认定的决定。

医院药检师服毒身亡

2010年11月18日早上，当叶秀霞醒来时，发现丈夫高红卫已不在家里。

叶是广水市第一人民医院护士，丈夫生前系同院药检师。

前一天晚上，叶秀霞值了夜班，他以为丈夫去上班了，没太在意，再次倒头睡下。8点半左右，她接到了同事的电话，说丈夫出事了，让她赶快到医院。

当她赶到医院急诊科时，丈夫已接受完洗胃，准备送到病房，就诊记录显示，送到病房的时间是8点40分。

问及送到哪个科室病房时，叶秀霞还天真地以为，丈夫与其他中毒患者一样，洗胃之后应无大碍。

她是医院五官科护士，她建议送到自己的五官科病房，方便她在上班期间照顾。“当时，我没想到过他会死。”

在送到病房的途中，她看到丈夫的头上有血，丈夫说是“墙打了。”

刚送到病房，高再次呕吐。叶秀霞在用纸巾擦拭呕吐物时，发现里面有白色粉末状的硬物。

当天下午1点，高红卫正式宣布死亡。

砒霜从何而来？

当叶秀霞从家里匆匆赶到急诊室时，同事告诉她，其丈夫是服用了三氧化二砷（俗称“砒霜”）中毒。

其时，叶甚至竟没能想起砒霜的毒性，直到丈夫死亡后。事后，她回想起来，丈夫呕吐物中的那些白色的粉末状物质很可能就是砒霜。尽管在医院工作了20多年，但叶秀霞从不知道，医院还有这种剧毒药品。但高红卫却不一样，他是医院的药检师，成天都与这些药品打交道。

在丈夫去世后的第二天，叶秀霞越想越伤心，来到丈夫的办公室，办公室的门没有关，她在操作台上发现了一些白色粉末状物质，敞开的药品柜里有一个广口瓶，里面也有大半瓶同类物质，疑似砒霜。

她找来药剂科的领导，共同签字之后，封存了这瓶药品。不过，医院始终不承认这瓶药物就是砒霜。

安排完丈夫的后事，曾有一天，叶秀霞再次来到丈夫生前工作的办公室，轻易将这瓶封存的药物拿回了家。“我是想吃下去，陪丈夫一起去死的。”医院得知后，通知警察，将药品带走。直到现在，这瓶白色药品也没有鉴定为何物。

举报药品问题导致精神异常？

2000年前后，各大医院自制药盛行，广水市第一人民医院的自制药以大输液(容量大于等于 50ml并直接由静脉滴注输入体内的液体灭菌制剂)所用的葡萄糖制剂为主，病人在输液之后的不良反应也随之发生。“那时候，他每天回家都很累。”

一位知情人士说，广水市第一人民医院为生产自制药投入巨资，但因为操作人员不严谨，导致药品出问题。“这种自制药生产没难度，主要是要卫生把关，防止细菌感染。”

本报记者获得的一份医院内部资料显示，输液较少的五官科，2003年前后，连续出现病人输液后出现不良反应，“高热、抽搐等症状。”

不出意外，每次检验的结果，均是因自制药卫生状况不达标引发。

药品一旦出现临床不良反应，高红卫总是被推上前台。叶秀霞说有段时间，家里的电话一响，丈夫就会莫名的紧张，不敢接电话。

2003年7月7日，高红卫在给医院领导的申请中写道：我院制剂质量问题严重……一方面是大输液的玻璃瓶重复使用……另一方面是成产车间的空气净化不符合规定，空气沉降菌超标，故现有大输液均被界定为劣药。

……

我院制剂其生产、使用本身不合法，质量无法保证，用于临床，一旦引起医疗事故，我作为一名药检人员，便是知法犯法。

在申请的文尾，高红卫提出了调换工作岗位的要求，并请求医院停止使用自制药。

不过，这份言辞恳切的申请，并未让高红卫如愿以偿。

在当年腊月29日，高红卫的父亲脑溢血住进了广水第一人民医院，在输液时，也发生了不良反应。

此后，高红卫经常从梦中惊醒，满头大汗，有时候说是做了噩梦，有时摇摇头，又倒头睡去。

2005年，高再次手书长达三页信签纸的“陈情书”给领导，痛陈了医院自制药存在的问题：临床一旦发生输液反应，从上至下，只知道找我检测，从不从生产环节找原因，我查来查去又有何意义？……高质量的药品是严格按照制剂规范生产出来的，这道理谁会不懂？谁又在管呢？我作为一名药检人员，对我院制剂质量无力监控深感自责……

文后，他再次申请调岗。不过，直到2007年，医院自制药全部停用之后，他也未能如愿。

2009年6月，叶秀霞忽然发现丈夫变得很敏感，“之前有一点苗头，但不严重。”有时小孩子在他面前跳一下，他都会过去问“为什么在我面前跳？”甚至不敢从公安局门前经过。经常自言自语“我光脚的，不怕穿鞋的。”甚至警笛声，都会让他害怕。

后来，经省人民医院诊断为（双向）心境障碍。治疗了大半个月后，病情稍有好转。叶秀霞清楚记得，10月25日是儿子的生日，之前，丈夫参加接待了随州市药监局对医院的一次检查，情绪再次异常。

他经常说，自己无法独自一人面对一些事情。

性格内向 爱弹吉他

叶秀霞说，丈夫服毒身亡，她原本没想追究任何人。“他是个精神病人，任何行为都可能异于常人。”但在叶看来，丈夫的精神病与医院也不无关系。

1990年，高红卫从原湖北药检专科学校毕业，同年进入广水市第一人民医院工作，是该院当时为数不多的大学生。在药房短暂工作后，随即调往药检室，专职医院自制药的检验工作。她说，丈夫命运转折从此开始。

在医院同事的印象中，高红卫性格比较内向，话不多。但在叶秀霞眼中，丈夫做事很细心，很体贴，会弹吉他，喜欢下象棋。他最喜欢用吉他弹奏电影《城南旧事》的主题曲《送别》，“边弹边唱，我觉得很好听。”

叶秀霞说，丈夫的患病与他持续反映医院自制药问题有关。

是否属工伤说法不一

位于广水第一人民医院院内一处两室一厅的新房，已装修完两年了，里面空荡荡的，没有一丝烟火的味道。从前夫妻俩共同生活的老房子一直空着，遗物一直都未清理，叶秀霞受不了睹物思人的痛苦。

丈夫突然离世，儿子尚在上学，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坍塌，儿子今年即将面临高考，所有的痛苦叶秀霞只能一力承担。

为了生活，叶秀霞还得继续在医院上班，即便因诉讼已与医院不睦。丈夫去世后，她申请调了工作岗位。更重要的原因是，她原工作的五官科，透过窗户就能看到丈夫生前的办公室。

2010年12月29日，叶秀霞向广水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提出申请，要求认定丈夫的死属于工伤。

该局调查后，认为高红卫属服毒自杀，不符合工伤认定条件。叶秀霞不服，向上级机关提出复议，随州市人社局于2011年10月10日作出复议决定，维持广水人社局的决定。

几天后，叶秀霞将广水市人社局告上当地法院，要求重新对丈夫死亡作出工伤认定。

叶秀霞诉称，丈夫一直在广水市第一人民医院药剂科工作，负有药检职责，多次书面或口头向院领导反映医院自制药问题未果，导致工作情绪低落，自卑、自闭、身心疲惫长达6年。2009年6月诱发精神病，治疗好转出院后，仍被安排到药剂科工作。最终，上班时间，工作场所精神病发作服毒身亡。

庭审阶段，双方对高红卫服食的砒霜来源存在争议。

法院审理认为，砒霜属国家管制物品，高红卫不可能购买获得。而证据表明，广水市第一人民医院在生产药品时，程序上需用到砒霜。

记者采访时，医院领导承认工作中会用到砒霜，但药剂科主任却矢口否认医院存有和采购过。

庭审中，争执的焦点为高红卫服用砒霜死亡，是否属于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工伤保险条例》第十六条第三款规定的不应认定或视为工伤的自杀。

法院认为，自杀之主观和客观的统一，缺一不可。高红卫死亡时仍处于“心境障碍”患病期间，因此，其主观上不存在故意或过失。医院在员工患病期间，仍安排其在药剂科工作，并疏于对危险化学品的管理，导致高红卫有机会服用砒霜死亡。

据此，法院认为，被告仅以高红卫服毒便认定为自杀，忽视了自杀所应具备的主观要件，属对法律规定的片面理解。因此，被告作出不予认定工伤的决定，事实不清，证据不足，应依法予以撤销。法院于2011年11月30日判决责令广水市人社局重新作出具体行政行为。

今年4月10日，广水市人社局再次作出了一份与此前几乎一样的认定。对于这一结果，该局相关负责人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，不愿过多解释。

叶秀霞说，她会继续向法院起诉。本报记者 刘飞超 文/图